牟宗三在《中国哲学之特殊性问题》一文中指出：“中国哲学的主要课题是生命，就是我们所说的生命的学问。它是以生命为它的对象，主要的用心在于如何来调节我们的生命，来运转我们的生命，安顿我们的生命。这就不同于希腊那些自然哲学家，他们的对象是自然，是以自然界作为主要课题。”

    《周易》云：“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，穷理尽性，以至于命。”这既是中国哲学的终极目标，也是中医哲学的终极目标。辨而析之，儒释道哲学旨归，无不如是。《道德经》说：“人法地，地法天，天法道，道法自然”，强调人与自然的统一。《中庸》说：“天命之谓性，率性之谓道，修道之谓教”，表明儒家注重人类对天道、天命的认知。《心经》说：“照见五蕴皆空，度一切苦厄”，是彰明佛家妙和精神的追求，都是身心统一的哲学，都具有至极深厚的人文关爱精神。

    对应传统中医，《周易》作为中国哲学的集中代表，它通过理、气、象、数融汇贯通，以上提之法，昭示了人类觉悟生命的关键；而《黄帝内经》与《神农本草经》，则是中医的根本经典，它通过阴阳、脏腑、气血、经络、药食的阴阳平衡，以下委之法，为人类指明了身心统一，精、气、神一贯的实践通途。

    这个关键与通途，是《周易》指明的“观乎天文，以察时变；观乎人文，以化成天下”的人文关爱的宗旨。落实到人类生命自身，以养生而言，就有养形、聚精、炼气、存神各层面的不同；以治病而言，就有“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”的理念法则；以康复养命而言，则有“带病延年”与“寿终正寝”；其向上一着，还有“凝命、知命、舍命”的追求。传统中医身心统一哲学对人类最大的贡献，在于她最早指明了中医的对象是综合的“人”，而不是单纯的“病”。故中医作为生命的科学与艺术，其人文关爱的基本理法，是以身心统一主体性哲学为根本，保全生命为基础，炼养生命为通途，直至拓展生命的景观，升华生命的品质。

    概而言之，自下而上，是自律养形无伤身心，平衡阴阳调和身心，炼养精气净化身心，觉悟性灵全活身心。
一、自律养形无伤身心

    中医养生，必先养形，所谓“皮之不存，毛将焉附”。养形首在无伤。想要无伤，必须自律。

1、人是万物之灵

    天地之间，无论胎、卵、湿、化、羽、鳞、介、甲，人一是更能充分发挥其主观能动性，相比其他生命体来说，能自己制造工具并产生宗教；二是从人类生理基础而言，人类的经络系统，较其他生命体更为完善与灵耀。
    但人是不是万能的呢？绝不是的。不仅如此，人的缺陷更是明显的。

2、人的缺陷明显

    《淮南子》说：“人以之走，兽以之奔，鸟为之飞，凤为之翔。”说明人善走而不善奔跑，更难以高飞深潜。不仅如此，《黄帝内经》更说到七情（喜、怒、惊、恐、忧、思、悲）内伤与六淫（风、火、暑、湿、燥、寒）外感，对人体的种种侵蚀，加上《阴符经》：“天生天杀，道之理也。”说明人世间绝没有不生病与不死的人，也说明人类的生存发展是有根本限制的。

3、自律是“无伤”的根本

    《黄帝内经•上古天真论》说：“上古之人，其知道者，法于阴阳，和于术数，食饮有节，起居有常，不妄作劳，故能形与神俱，而尽终其天年，度百岁乃去。今时之人不然也，以酒为浆，以妄为常，醉以入房，以欲竭其精，以耗散其真，不知持满，不时御神，务快其心，逆于生乐，起居无节，故半百而衰也。”这便是中医自律的道理，自律才能无伤身心，不自律就绝对要损伤身心，这也是后世孙子兵法“先为不败”的道理。

    《吕氏春秋.本生》也提出“以物养性，非以性养物”（物质是用来养育身体的，而不是用身体去养育物质）的观点，于是“利性取之，害性舍之，此全性（无伤）之道也。” 该文还具体说到，圣人对音乐、女色、滋味等，对自己身体有利的就取用它，对自己身体有害的就放弃它，是保全（无伤）身心性命的达道啊！以是因缘，我们不难认知中医身心统一哲学思想给我们的昭示，即人立身于天地之间，当自律身心，小而言之，饭不多吃，衣不多穿，节制物欲，不妄言，不妄想，身心统一；大而言之，人法天地，正位守位，尽人道的责任义务，使天人相应。

    二、平衡阴阳调和身心

    平衡阴阳，是依于身心统一哲理，就人类生命所及，近便择法，调和身心。
    《黄帝内经•阴阳应象大论》说：“阴阳者，天地之道也，万物之纲纪，变化之父母，生杀之本始，神明之府也。”接下来，又说：“阴阳者，数之可十，推之可百，数之可千，推之可万，万之大不可胜数，然其要一也。天覆地载，万物方生，未出地者，命曰阴处，名曰阴中之阴；则出地者，名曰阴中之阳。阳予之正，阴以之主；故生因春，长因夏，收因秋，藏因冬。失常则天地四塞，阴阳之变，其在人者，亦数之可数。”

    道与阴阳的造化，表现于日月的运行，地球的自转和公转，星宿的标志，斗纲的指向，一句话，是因为空间的转化，我们这个地球世界的时间就显示出来了。加上气象的变化，时令的迁谢，物候的移换，形成了三阴三阳，五运六气，生化之机永无止息，所谓“生生之谓易”。人与天地相统一，单从人体生理来讲，它是以脏腑为中心，经络为通路，五官七窍为外应，躯体百骸为城廓，毛窍汗孔为藩篱，精气神为主宰的一个有机的整体。

    故依据中医哲学思想，平衡阴阳就要“择居处”、“适寒温”、“和饮食“、“知时节”、“调情志”、“治未病”，使调和身心。

1、择居处

    中国祖先“有巢氏”择木而栖，是为避野兽；之后有“逐水草而居”的传统，也即最早的“择居处”。有水源，人畜不至渴死；有青草，牧业于是不竭。加上后世“前有照，后有靠”，即包括背山（避风）、近水、通风、向阳诸般讲究，一直为世所循。不仅如此，中国人总结的方圆兼顾、阴阳错落有致的建筑思想（如苏杭园林、历朝寺观建筑等），在科技发达的今天，仍然散发出惊人的光华。

2、适寒温

    中国先民无论最早的收集、保留天然雷火，还是钻木取火发明火种，都是为了避寒就温并改善饮食结构；之后，所谓“上古穴居而野处，后世圣人易之以宫室，上栋下宇，以待风雨。”加上桑蚕农耕，中国先民于是能穿衣、住茅屋，阴阳平衡也就是相对有保证了。

3、知时节

    杜甫的《春夜喜雨》说：“好雨知时节，当春乃发生；随风潜入夜，润物细无声”。春雨与万物均知时节，何况人呢？若依《周易》理法，尚有知时节消息与正位、守位、达变诸法。对应中医平衡阴阳的基础性要求，可按照24节气图及24节气与北斗七星对应图，依据疏泄、宣通、承载、收敛、闭藏、五行功能的变化，于一年中，春夏养阳，秋冬养阴。春秋之季，早睡早起；夏季迟睡早起而补午眠；冬季早睡迟起以待阳光，以无扰自身阴阳。道家修炼内丹的方位选择与太乙薰气法的应用，都不离此图。这个道理，落实在月季时节之间，则应知月亮的晦、朔、弦、望，夫妻同房或万一选择手术的时间，则需避开每月阴历的初一与十五（初一是人体每月阳气最弱的时间，十五因阳气最旺，同于海水潮汐，出经与出血量均最大）。一天之中，则至少应了知自身的“活时间”，并睡好子时觉。

4、和饮食

    孔子《论语》提出，人吃肉食的总量，不宜超过饭量；每餐饭量，不宜超过蔬菜的摄入量；酒以不醉为度；另有变质变色不吃、时间不对不吃等等。具体如《论语.乡党》：“食不厌精，脍不厌细。食饐而餲，鱼馁而肉败，不食。色恶，不食。失饪，不食。不时，不食。割不正，不食。不得其酱，不食。肉虽多，不使胜食气。唯酒无量，不及乱。”
    道家刘安的《淮南子》指出：“古人味而弗贪也，今人贪而弗味”。说今人贪吃，反而丢失本味了。《道德经》“五味令人口爽”，即是此意。

    佛家哲学与中国哲学摩荡融通，到“百丈清规”现世，更突出了“食存五观”的训练，一是算度自己功德，思量饮食来之不易；再思自己功德与饮食能否相配；三让心离诸过失；四思饮食为正业的良药；五视饮食只是色身证道的方便。是有深刻内涵的。其实，中国无论道家还是佛家，更讲求素食养生，其“辟谷”与“过午不食”，都是为了打破人对饮食的贪恋，更使人体随时处于相对偏碱性的环境（偏酸易至癌，偏碱则不会）是具有进步意义的。传统医家依于人文关爱，于是有《黄帝内经》“五谷为养，五果为助，五禽为益，五蔬为充，气味合而服之，以补精益气”的教导。更说到阴阳五行的综合平衡了。

5、调情志

    人生在世，感受六淫之气，会有外感；而七情不正，则产生内伤，同样直接导致人类疾病的产生。这是“调情志”的因由。
根据《黄帝内经》记载，暴怒损伤人体肝经；狂喜损伤人体心经；久思（怀疑心）损伤人体脾经；忧悲损伤人体肺经；惊恐损伤人体肾经。另据《道藏》记载，不唯暴怒伤肝，阴怒（不服人）亦伤肝；狂喜伤心，恨人亦伤心；久思伤脾，常常抱怨亦伤脾；忧悲伤肺，气恼亦伤肺；惊恐伤肾，烦恼亦伤肾。这就是充分说明调情志以避免内伤的重要了。故孔子提倡“仁、义、礼、智、信”五德以培养社会伦理。具体以仁（恻隐之心）养肝；以礼（辞让之心）养心；以信（无妄之心）养脾；以义（羞恶之心）养肺；以智（是非之心）养肾。与医家之理是彻底一贯的。

6、治未病
 

    《黄帝内经》云：“上工不治已病治未病”（未病先防，已病防变，愈后防复），若以道的归纳而言，就总摄了养生、立生、达生的终极目标；若以平衡脏腑、经络、气血的功能而言，亦中医人文关爱在医道法术的上妙表达。
未病先防的关键，是无扰阴阳。愈后防复的关键，是尽早恢复气血平衡，调和阴阳。已病防变的关键，是依于人文关爱，全方位综合治疗，调节阴阳。依人体经络而言，针刺、砭石（含刮痧、放血）、灸疗、按摩、指针、杵针、导引诸法从此发端。依本草食药而言，同样方便多门。一是食疗，食药同源故，粥、汤、糕、饼无一不可；二是膏剂（各类糖浆等）；三是丹药，如升丹、降丹、兑丹、烤丹（西瓜霜类）；四是丸剂，即水丸与蜜丸；五是散剂（如云南白药）；六是药酒（分内服外擦）；七是“薄贴“（黑膏药与黄膏药）；八是沐浴液；九是花露水；十是薰香、香囊与药枕。若加上以经络为中心的导引锻炼，“治未病”的理法就相当可观了。以上内容，无不以简约、方便、适度（廉）及临床良效为指归。

三、炼养精气净化身心

    《黄帝内经》说：“其次有贤人者，法则天地，象似日月，辨列星辰，逆从阴阳，分别四时，将从上古，合同于道，亦可使益寿而有极时”。这中间最关键的一句，即“逆从阴阳”，昭示了人类从后天返归先天之道。藏医学隆钦巴传承指出，人一旦出生，其一期生命的呼吸基本是恒定的（健康成年人一昼夜呼吸21600次）。因此，倘若炼养精气，将呼吸变慢，是不是可以相对净化心地并延长寿命呢？
中国传统的训练方式，从“行气铭”与汉代导引（现存有马王堆导引图）开始，均以中医经络为张本（内联脏腑，外联五官九窍筋骨皮肉），讲求精、气、神一贯，而以呼吸为下手方便。

今以八段锦、五禽戏及净明动功为例，简要说明如下：
1、八段锦

    八段锦流传极广，看似肢体运动，其实仍然不离经络脏腑功能，而以呼吸为枢机。
八段锦口诀曰：两手托天理三焦,左右开弓似射雕。调理脾胃单臂举,五劳七伤往后瞧。 摇头摆尾去心火,背后七颠百病消。
其预备式，还有凝神静气，意守丹田的要求。八段锦炼养，讲究精气神一贯，注重形体与精气神的沟通。

2、五禽戏

    五禽戏创于医家华佗，广泛流传于民间。是动静相应，刚柔并济，内外兼修的仿生功法，要求外形和神气都要象五禽。
一是熊戏。有熊步势，撼运势，抗靠势，推挤势，需体会熊行无忌浑厚沉稳，笨重而寓轻灵之意境。
二是鹤戏。有鹤步势，亮翅势，独立势，落雁势，飞翔势，需体会白鹤昂然挺拔，悠然自得之意境。
三是虎戏。有虎步势，出洞势，发威势，扑按势，搏斗势，需目光炯炯，头尾相连，转斗威猛而刚柔相济，需体会强壮无畏的意蕴。
四是鹿戏。有鹿步势，挺身势，探身势，蹬跳势，回首势，需体会鹿戏心静体松、姿态舒展的意境。
五是猿戏。有猿步势，窥望势，摘桃势，献果势，逃藏势，需体会敏捷灵动，形散神不散的意境。
五戏均意守丹田，炼养以腹式呼吸为通路，调节经络气血，重点在精与气。

3、净明动功

    道家黄元吉而下秘传的“净明动功”十式导引，更有心性的指归。第一式：碧海捞明月（让心性更光明）；第二式：清溪转辘轳（让心境更谦下）；第三式：随风轻荡浆（让心志更从容）；第四式：飘拂过仙都（让心识更慈悲）；第五式：跨虹觅兔乌（让身形更自在）;第六式：振冠入云汉（让意志更坚强）；第七式：铁臂催胡虏（让正气更充沛）；第八式：三军灌醒醐（让精髓更含藏）；第九式：双龙盘金柱（让身形更随和）；第十式：雀跃镇神州（让生命更踊跃）。
    该法以经络为宗，炼养精气，因更追求心神明净，故称“净明动功”。
    综上所述，炼养之法，旨在炼精化气，炼气化神。

四、觉悟性灵全活身心

    《周易》说“和顺于道德而理于义，穷理尽性，以至于命”。其方法，就是炼养身心，以德全道觉悟性灵，全活身心以至升华生命。我们看《黄帝内经》：“黄帝曰：余闻上古有真人者,提挈天地,把握阴阳,呼吸精气,独立守神,肌肉若一,故能寿蔽天地,无有终时,此其道生。”这就基本说到中国人追求生命主体精神的最高境界了。不是说物质决定意识吗？但物质能否决定意识的反作用呢？这就是中国哲学觉悟性灵全活身心的根本。

其心要，是在炼养精气的基础上，进一步调身、调息、调心，以觉悟性灵，全活身心，属于炼神还虚的功夫。

1、调身
    简而言之，即调适自己的身体姿势。使助于人体气血的运行。
行：“行如风”，以不徐不急为度。
站：“站如松”，以不歪邪与坚定为上。
坐：“坐如钟”，以空心拔背，“虚心实腹”为上。
卧：一是寝不语，二是不“挺尸”，总以“睡如弓”为上。
另有中国各家拳法与导引，亦可归于调身。若调身能服务于调心，其境界会因之提升。如儒家的静坐反省，道家的内丹修炼，佛家的禅定及至修持生圆二次第，均属此理。

2、调息
    以人的呼吸而言，脏腑的一涨一缩，气机的一出一入，是人人都能觉察的大呼吸。另有幽微的呼吸，不是通过人体脏腑完成的，而是由人体共振完成的，表现为潜在的、隐微的、细致的内呼吸，是由先天祖气孕育出来的。
调息的根本目的，是要将后天胸中大气与先天祖气融为一体，成为先后天一元化的整体。此为后天返归先天的功夫，这样十二正经和奇经八脉，在体内就畅通无阻，卫气营血自然充沛于全身。这便是心志向上的一着，从此奠定了人类升华生命的生理基础。

3、调心
    简单说，“调心”是让人一心不乱，一意不散。《尊生经》说：“宠辱不惊，肝木自宁。动静以敬，心火自定。饮食有节，脾土不泄。调息寡言，肺经自全。怡神啬欲，肾水自足。”这便是攒簇五行，和合四相的初步功夫。气是随心动而动的，心能离欲则真气下沉，于是气归元海，后天之气，成为无火的真“炁”，此时，心神与天地气和。

    继而勇猛精进，求得自身元气与虚空元气融成一体，从而进入大周天境界。为什么要说气呢？因气与心识，本是一体，人一气不来，便成古人。所谓“动为气，静为心”，就是这个道理。这就为感知良知性灵做好准备了。太虚大师所谓“必焉调和其体气，融化其物欲，安固其情性，精浚其神灵，然后一身粹美，万事顺成。”

这是中医人文关爱的基本情形，以法术敷设而言，则以简便廉验为总摄；从道的追求而言，旨在安立升华人类的自然生命、社会生命与精神生命，在身心统一的前提条件下，以自律养形、平衡阴阳、炼养精气、觉悟性灵为阶次。真正明白这些道理并努力实践，不仅养生，更立生与达生矣。

（责任编辑：成都天启中医药研究院）